打铁记(打铁记)

《少时趣忆》系列之

打铁记

作者：胡顺安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刚恢复高考。河北的录取规定是报考外语专业者，数学不计总分；报考其它专业，外语不计总分【后来逐年按比例计入总分】。

针对这一情况，为了应试，学校开始在当年的高二年级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从文理科快班各抽调若干学生开设了俄语速成班和英语速成班，这些学生不再深入学习数学。我先读俄语，后转读英语。转眼间，两年紧张的高中生活结束，匆匆高考完毕。

刚恢复高考，录取政策是先估分填报学校，后公布分数和录取结果。我当时对填报志愿一头雾水，不说孤陋寡闻，简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老师们也很少能给予合适的建议【此前上大学是保送“根正苗红”的干部或贫农子女等，老师也不精通志愿填报政策】，家人更是指望不上。我随意填报了南方两所外语学院。后来才知都是军队院校，体检甚严，未能录取。后复读，又体检拒录。遂暂去建筑队干活锻炼。

月余，父亲说学打铁吧，是门技术活儿，以后不用风吹日晒就可谋生。我一时彷徨，不知今后如何生活，于是从父，得荐拜师在章村煤矿基础建设科的沙河褡裢籍铁匠李师傅。

李师傅是胖胖的矮个子，黑黑的皮肤，圆圆的脸上长满络腮胡子，中间伸出来一根长长的旱烟袋，满身呛人的烟味。他风趣幽默，说话喜欢与人抬杠，人称“李杠子精”。可能是因为他抬杠时嘴硬从不认输，又加铁艺精湛，做活利索，人们也习惯叫他“李老铁”。我是徒弟，自然不敢称呼师傅的绰号。反正，甭管咋，人们多以这两个绰号称呼李师傅，他的真名估计除了填写官方表格，日常很少见用。日久，渐渐地也就被遗忘了。以至于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一时想不起李师傅的真实名字。

李师傅是个多面手。他擅长打铁，匠艺超群，还会电焊，维修等。他做活要求严格，精益求精。做出来的活计基本很难挑剔出来什么毛病。许多人非常佩服，常找李师傅帮忙修东西。李师傅也是个热心肠，乐意助人，有求必应，而且常常义务帮助，不取分文，只要你取东西时顺口说些夸奖感谢的奉承话，他就会乐得合不拢嘴，美滋滋的。所以，李师傅的人缘极好。

李师傅传授的徒弟除了我，还有广宗县的小冯{其实人家比我年长几岁，但我们习惯这样称呼他}和一位沙河端庄村的赵震【当时40多岁，确切地说老赵早已由徒弟变作李师傅的得力助手】，一共三个徒弟。我年龄最小。

我们当时主要是给一家大型国企服务。所以，师徒四人都属带薪干活儿。我当年刚入行，月薪三十多元，其余人都比我高些，因工龄有别而多少不一。

拜师初期，师傅让我先看摸门道，就是师兄们抡大锤或掌钳的时候，我在一旁观看，师傅解说道理和要求。说拿大锤柄把，需要前手抓哪里，后手抓哪里，双手间距多远比较合适，方便省力。抡的时候，需要后肘抬高，以利于大锤锤面基本保持平面状态，和砧子上的铁具吻合；抡大锤有平打，斜打，搓打，揉打，旋打等多种打法。抡大锤，首先得听看师傅的小锤，这个小锤儿就是师傅发出命令的指挥棒。师傅的小锤儿点击哪里，大锤就得迅速跟进打在哪里。师傅的小锤儿速度多么快，大锤就得跟多快；师傅的小锤怎样敲打，徒弟大锤就得顺着小锤角度敲打。我看着师兄们抓拿大锤和抡大锤的姿势，心里默默记着，暗暗尝试模仿着。

但真等到自己动手抡大锤的时候，才知道看着容易做着难。我戴好围腰，绑好鞋脸【防备掉下的火红铁屑烧坏鞋的帆布】，学着师兄们手拿大锤的姿势，严阵以待。我眼看着师傅左手掌钳，把烧得通红的铁块从炉火中取出放在砧子上，右手的小锤儿蜻蜓点水似地快速点击着。我手忙脚乱，手脑不协调。无论怎样调整，手中的大锤就是不听使唤，抡得不是偏位，就是和师傅的节奏不一致。我正着急，只听见“嗙”的一声响，我的大锤突然一下子被小锤拨拉开，差点拽倒我，猝不及防。师傅着急，自己用小锤叮当叮当地快速敲打。边打边说，打铁必须速度快，趁热打铁。凉了就不能锻造了。我即时羞愧难当。

前两个月，我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抡大锤。工作量的大小，时间的长短等全由着师傅定。一天下来到了晚上，我累得腰酸胳膊疼，肩膀难受。我本来就不想学习抡锤打铁，这下子顿蒙退意，而且特别坚定，只是一时无以托辞，就拖延待机。

相对来说，我稍微喜欢掌钳，轻松，自主。但掌钳必须得先过抡锤这一关。为了能早日脱离抡大锤，我每日下苦功夫训练，潜心琢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很快熟练掌握了抡大锤的诀窍，抡起来轻便自如。

于是，我经常见缝插针，讨好师傅，主动向师傅讨教掌钳技术。师傅看见我进步飞快，也就乐意传授。

掌钳，首先要懂得辨用火钳，这是基础常识。钳子种类很多，大小不同，钳嘴各异，用法有别。其次，要懂得夹钢和敷钢。根据铁具的不同，选用不同的附钢锻打方式，比如镰刀菜刀的钢质是在锻模刀刃处切开一个长沟，将坚硬的钢条夹在其中，反复炉烧锻打。这种方式叫做夹钢（我当时习惯用一小截钢锯条或汽车弹簧板等材质，打出来的剪刀锋利耐用）；锄头和䦆头则需要将钢质贴敷在锻模刀刃的背面，反复炉烧锻打。这种方式叫敷钢。最后，还必须得学会淬（cui）火【又叫蘸zhan火】。淬火，就是通过油或水之类的液体给高温锻造的锻模突然降温，增加其硬度韧度。淬火，绝对是铁匠行当里的高难技术活儿，需要根据锻模的功用、材质、薄厚，以及是采用夹钢还是附钢等，确定淬火的方式【如渐次淬火，猛淬火还是直接扔进液体长时浸泡等】和锻模关键部位的成色。锻模的功用不同（比如䦆头、镰刀、剪子、铁镐等各自用处不同），材质不同，淬火的颜色也有很大区别，从微黄色，黄褐色到红褐色等不一。有的锻模甚至需要数十次、千百次，乃至数万次的回炉，不同方式的锻打和淬火，最早才能算是完成，比如著名的龙泉剑等。

师傅传授给我掌钳基础技巧和淬火相关知识等，尽管一知半解，我利用一切机会，得空就独立动手，学练掌钳和淬火。只要师傅间歇或不在，我马上自己掌钳和淬火。我深深懂得，这些东西，只有自己亲自动手，勤学苦练，才能悟出门道，才能早点出师。起初，我试着练习打造火钩，镰刀，小锄等简单的铁具。很快，就能打造铁镐，钩叉，䦆头等稍为复杂一点的铁具了，我常沾沾自喜。师傅不在时候，我就打造这些东西免费送给别人，或义务给他们打造小东西。一方面可以充分锻炼自己，另一方面也可以博得他们的喜欢，积攒人缘。

学习打铁的同时，我也跟着师傅学电焊，从握钳到平焊曲焊，再到仰焊、俯焊等各种技巧，及至看图施工。初学时，很可笑。总是右手握着焊钳，左手扶着需要焊接的东西，不习惯戴面罩保护自己。所以，老是“打眼”【就是强烈的电焊光刺伤眼睛】，眼睛发红，如内中有沙子磨蹭，干燥疼痛，非常难受，去食堂吃饭时候也常戴着墨镜。每每此刻，师傅指导我寻求正哺乳孩子的少妇挤点人奶，连续敷抹几天，润滑见好。或让我休息几天。我学习技术很快，不久就能独自代师干活。

刚开始独立焊东西，也不断犯技术性错误。不是忘记调节电压，就是没有搭接地线。或者电压调得高，一点击，电焊弧就把薄物品刺穿了；或者电压调得低，催不开焊条，焊条一下子粘住焊接的东西，拽不下来，只气得焊机嗡嗡作响。有时，没根据电焊物品的材质，及时更换焊条，用焊接熟铁的焊条去焊接铸铁，自然焊接不住。

打铁，一般在工棚里，极少风吹日晒；电焊却常需外出作业，四处游击，甚至登高作业。

打铁或电焊都属于脏累活儿。这些岗位在冬季不错，暖和。若在其它季节，特别夏季就受罪了。炉前高温，还得穿着长袖上衣，在胸前带着围腰，预防火星子溅在身上。外出电焊，头顶烈日暴晒，下受电弧熏烤，脸上总被烤得掉皮，类似牛皮癣。鞋面也常被四溅的火星烧得一脸麻子。最怕的是着忙时，手指不慎触摸到刚刚止焊的铁器被烧伤。不管是打铁，还是电焊，都得时刻注意脚下和旁边的尖锐物品。不小心就会被扎伤。

除了这些，电焊工还经常需要自接电线，攀高爬低，面临危险。我曾在五十米高的烟筒上，骑夹着筒壁，焊接避雷针。整个烟筒在空中摇晃，我身体在风中使劲寻找着平衡，尽管身上系着安全带，心里也十分的害怕。师傅安慰说，不要担心，高层建筑摇晃才是安全的。如果不摇晃，那才真叫危险呢。

打铁时，年轻力壮，再加上活儿重，我的饭量很大，师傅常做小米干饭吃，基本是夹生米饭，目的为了顶得时间长。偶尔，师傅也给我们改善生活，比如自制肉卤拉面，吃得真是香喷喷的。李师傅会拉面，而且技术很高。他想改善生活时，干活之前先用盐水和面，放在桌子上醒面（术语叫饧面，是指将和好的面，在进一步加工或烹饪前静置一段时间，这个过程就叫作饧面。饧面的过程，使得和好的面更易加工，做出的面点更加地筋道，有嚼劲，抗剪性能较好，柔软，口感也更加的细腻和顺滑）。干完活，我们回来分工，有烧火的，有洗菜炒菜做肉卤的。我和师傅一起揉面，抻面，拽面，煮面，捞面分碗吃。抻面时，我们能将面筋甩得很长，抛得很高。拽面时候，可以拽单条面，就是逐条逐条地抻拽，拽得像学生尺子那般大小（现在普遍叫做板面）。我最喜欢吃这种面，厚道，筋骨，好吃，关键是吃了顶事。偶尔，也拽“把子面”，就是拽得像一把麻绳儿似的细面条，师傅擅长这个，他也喜欢吃这种面。我没学会拽“把子面”。不喜欢吃这种面，浇灌酱卤汁之后，一团黏糊，不利口。所以，最后我只学会了抻拽单根板面条。

我们师徒们一帮人在一起工作生活，累着，脏着，倒也其乐融融。

师傅总教训我，技术不是教会的，是“偷”会的。你聪明，学问高，必须多观察，多动脑，用心“偷”，不能等着师傅教。学会了，你就不缺饭吃，“铁匠动动手，养活七八口”。

其实，师傅有所不知，一是，我的读书情缘未断，本来就不想干铁匠这技术活儿谋生，又脏又累还不挣钱；二是，我坚持认为打铁这行业没有前途。“铁匠动动手，养活七八口”适合在早期农耕“自给自足”时代小手工艺的给养。我现在处于社会快速巨变时期，随着机械工业化大生产的进程，打铁这个“自购原料，师徒合作，自己销售”的小作坊生产循环模式，必将很快被工业化批量生产所取代，而且机械化的产品物美价廉。国家机械工业化的加速，农业现代化的推进，必将导致自制农具市场的萎缩。到那时候，一大批自制农具的手工业者根本难于自养，惨遭淘汰。我暂时屈就在这里打铁，是为了待机以变。绝非想长期从事这个行业。

所以，整个打铁学习期间，我心里始终放不下文化课业学习。我的铺盖和枕头下常年存放着中学课本。酷暑寒冬，我坚持早晨在工棚周围读书，晚上在简易住处学习，计算，凝目深思，认真笔记，常到半夜。然后练武，休息。我仅仅在白天跟着师傅干活。几次被师傅看见，师傅给我父亲说我心不在焉，以后不会吃打铁这碗饭的。

后来，我复读和从事教育等，就此告别了李师傅和师兄们。当然，遇有空闲，我还是经常去看望师傅，及至10年前他去世。

岁月荏苒，逝者如斯。这段短暂的打铁经历，转眼已经过去了数十年，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迟迟挥之不去。因为我从中学到很多东西。而每每回忆时，我心里似乎有一点留恋，感恩，偶尔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惆怅。我广宗县的冯师兄早已经下岗，赵震也因为岗位无活计，提前退休（早已经去世多年）。我暗自庆幸自己早点离开了打铁这个行业。

有时候，我会不由的感慨，一个人的经历越丰富，能力就越得到锻炼和提高，人生就活得更加精彩。

而最终扭转一个人的人生的，是他的视野和格局。视野影响格局，而格局决定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