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南财经大学 方家曼
年初七,窗外还会时不时响起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和许多家庭一样,魏帆家中新年的余味还未散去,只不过正收拾着行囊的魏帆,让家中还弥漫着丝丝别离的气息。面前这个颧骨微耸、高高瘦瘦的安徽小伙魏帆,明天就要回到以“亚洲最大高考工厂”著称的毛坦厂中学,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复读了,第一次复读是在他原就读的高中。
时间安排滴水不漏, 日常管理严如军纪
毛坦厂是临水而建的僻静小镇,位于大别山腹地,距魏帆所居住的城市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建落于此的毛坦厂中学,凭借其不断攀升的本科上线率虹吸了邻近地区的生源,还有不少从远地慕名前去的复读生。这一届,毛中的复读班达到53个,魏帆在去年八月也成了毛中万人高考备考大军中的一员,他所在的复读班有一百五十多个学生。“走进去,密密麻麻的书桌,桌上摞得高高的复习资料,让人感到压抑,”魏帆介绍道,“因为每班学生很多,老师上课都要用扩音器,教室前后各有一个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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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学习环境,让不少学生感到喘不过气的还是毛中几乎“滴水不漏”的作息时间安排和严苛的封闭式教学管理制度。
在毛中复读的魏帆没有周末。一周里,除星期天是七点前到校,其余都是规定在6:20。本是10分钟的课间休息在毛中被压缩为7分钟。半小时的晚饭时间后,回到教室除了自习,还要上两节课,22:50才放学。每晚魏帆回到母亲在校附近租下的出租房已是十一点一刻,再复习一会儿,要十二点甚至一点多才睡下,5:40便要起床准备投入新一天的奋战。毛中的周末除了上课,还有考试这一重头戏,“最要命的是周日晚上八点多考到近十一点的语文,眼皮都在打架。”而这样的考试强度在高考百日誓师后只会有增无减,“听说以后光数学每周就要考三套题。”说完,魏帆倒吸了口气。
“毛中的老师那是出了名的严。”罚站、罚抄是常有的事,有时学生上课睡觉把老师惹急了一巴掌也就下去了。“个别任课老师要求上课得看着他,要是被怀疑没认真听课,就会被点起来回答些难度不小的问题,答不出就得抄几遍笔记。”讲到这魏帆摇摇头,每天高强度的学习,偶尔打打瞌睡在所难免,魏帆一开始坐在前排,又因成绩突出,老师对他的关注自然多些,被老师逮到打瞌睡的次数也不少,罚抄笔记挤占了本就不多的写作业与睡眠时间。为此,他编了个理由,让班主任把他调到了后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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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毛中复读打的是脑力战,也是体力战,每天分秒必争的学习节奏,让魏帆头一沾枕头便能呼呼大睡。毛中每周日下午有三个半小时的短假,和大多学生一样,魏帆把这段时间用来补觉。在毛中复读的这段时期,玩,对于生性活泼好动的魏帆已是奢望,睡觉,成了疲惫奋战一天后最大的满足。
围着学生转的老师家长,靠着学生转的高考经济
毛中对复读生收取的学费以高考成绩划定价格区间,魏帆的高考分在二本线以上,需缴纳的学费还算低:五千一学期。复读生学费最高达四万八一学期,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家长趋之若鹜。此外,因为毛中为复读生提供的宿舍有限,只有女生才有住宿条件,不少家长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全程陪读。这些为陪读而生的出租房多是十几平米的隔间,房内配有上下铺的床,距离学校的远近决定了房租的高低。魏帆家租下的二十平米不到的房,走到课室要10分钟,两学期的租金在八千左右。
魏帆的母亲是毛中众多专业陪读家长中的一员,她每天掐着点为儿子准备饭菜。在半小时的晚饭时间,像魏帆这样骑电动车赶回家匆匆扒完晚餐的并不多,大多家长都将饭菜送到校门口。由于学校不允许家长送饭进校,每逢下午放学,就可以看到校门周围挤站着手端热气腾腾饭盒的学生和陪在一旁嘘寒问暖的家长,“碰上雨雪天,家长只能为吃饭的学生撑着伞。”孩子们在学校时,家长们没有其他正事可做,当地的生意人为这些陪读家长特设了一些娱乐项目。魏帆的妈妈无聊时,就跟着当地一个舞蹈老师学跳舞。当然学舞的价格也不菲,“三支简单的舞要花上五百块。”魏帆的妈妈的口气中没有无奈,还略带兴奋地掏出手机,播放起手机里自己跳舞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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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全程为学生服务的陪读家长,老师与学生的相处时间要更长。毛中班主任的作息与学生并无二致,甚至“来得更早,回得更晚。”
为了学生的学习环境与人身安全,政府也全力护航。“因为晚上放学放得晚,在学校附近都会有警车巡逻,来保障学生安全。”政府还配合学校封杀了镇上所有的娱乐设施,“你不会在毛坦厂看到一间网吧或游戏厅。”
此外,还有一群人也得围着学生转,那就是靠学生撑起生意的店铺、摊贩。“每晚十一点回家路上都有不少摊贩卖吃的,摊上这样的学生作息,小贩们也得起早贪黑,真是括法子(没办法)啊。”魏帆边笑边感慨道。
天堂还是地狱? —矛盾的主旋律
和毛中占大多数的农民出身孩子不同,魏帆是家境尚可的城市小伙。他原先所就读的应届班是当地最好的公办学校的尖子班,班上至少三分之二的同学当年已被“211”级别的大学录取,以魏帆的正常水平,也应在这行列之中。第一次高考失利,让他选择留在本校复读,然而,第二次仍旧未过一本线。谈到这,魏帆顿了顿,轻叹了口气,感慨道:“主要还是爱玩,管不住自己。”魏帆酷爱电脑游戏与篮球,从采访过程中魏帆表现出的热情活泼,以及他略带自豪的生动描述,不难想象他在篮球场上穿梭自如、英姿飒爽的模样。“小时候就更(顽)皮了,往别人家里扔炮仗,有时运气不好就被抓个现行。”说着,魏帆狡黠地一笑。
这样一个活泼好动的小伙却在两次高考失利后,决定借毛中严苛的体制来管住自己。对于远赴毛中,再次复读的想法,魏帆的家人无不反对,亲友多少次轮番上阵、苦口相劝。那段时间,诸如“走二本也非一定没前途”之类的话,魏帆听得耳朵都快生茧子了。“这个决定当时我也是考虑再三的。走二本,不止是面子问题,”魏帆语气中略带无奈,眼神却透着股坚毅,“我喜欢的是计算机专业,二本学校少有能真正满足我的专业需求,比起可能浪费掉的三四年大学光阴,不如再搏一回。”魏帆懂得人生不全由高考决定,但在他眼里高考的影响也不容小觑。让他下定决心用一年的艰苦来换日后广阔平台的,既有当初的懊悔,亦有骨子里对理想渐远的不甘心。
虽说魏帆当初做抉择时很坚定,但毛中异常紧张的学习节奏,也让他在头两个星期未能适应过来,心里也曾敲起了退堂鼓。“一开始特别受不了。那里的苦,你不去,体会不到。”即便如此,带着梦想重新出发的魏帆还是咬牙度过了适应期。“毕竟是自己选的路,不能退缩,就算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去。”魏帆毫不迟疑地说道。在毛中复读的一个学期,魏帆的成绩虽有浮动,但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被问起想去哪所“985”时,一向开朗自信的魏帆,这回有所保留:“高考变数太大,谁也预测不了。”二次复读的魏帆并不像别人想的背负了很大压力,因为在被毛中有形和无形的铁丝网收敛住性子后,这次的复读对他来说已是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不论考得如何,今年都会走了。”魏帆说这话时像是已经高考完卸下了重负一般。
谈起对毛中的感觉,魏帆微蹙眉头,交叉的双手手心摩搓着,片刻沉思后,才吐出一句话:“其实是矛盾的。”对占毛中大部分人数的农民孩子来说,高考几乎是他们走向广阔天地的唯一出路,而对于魏帆这样其实有选择余地的城市学生,毛中为他心中的不甘心开了一扇门,门的那边虽是被铁网围住的世界,但同时还闪烁着理想的火焰,点燃了魏帆为理想再做挣扎的欲望。魏帆说:“这样的教育方式我肯定是不赞同的,压抑了人性,但是……”魏帆又停住了,他将视线从刚刚一直盯着的脚尖移开,慢慢抬起了头,继续说道: “我心中还是会存有感激,毕竟它给了我重新接近梦想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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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年初七),魏帆和妈妈要对行李做最后的检查。“明天,就又要回到那个地狱般的地方了。”魏帆苦笑了一下,语气像是半开玩笑,却又没有玩笑那样轻松。
“毛中,是天堂还是地狱?”,采访由始至终,魏帆都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在采访最后,他一再强调着:“毛中,要辩证地看,我也希望你们能辩证地看。”
【采访手记】
毛坦厂中学,本是一所不起眼的学校。自某届校长大力投资改革以来,本科率不断攀升,学校规模也日益壮大。学生数量的迅猛增长,也注定了其高考备考军的庞大规模,加之其高度紧张与严苛的教学模式,引起各界媒体关注,经媒体报道后引发了社会舆论的轩然大波,对毛坦厂的评价以及其牵扯的中国高考教育体制的剖析,一直层出不穷。
在本次采访后,笔者对某家媒体所说的“撇开社会现实去嘲笑毛坦厂中学是轻浮的”,深有体会。对于毛坦厂中学在当下社会的存在,我们不能不负责任地说存在即是合理,也不能轻易地站在高处去俯视与诋毁它的一切。存在不一定合理,但却一定有理由。毛中的存在是以当下的中国的教育环境为支撑的。毛中学生大多数为农民家孩子,各界媒体也以这些农民孩子为采访对象,还原呈现毛中的真实状态,挖掘支撑毛中在素质教育日益被重视的当下仍屹而不倒的深层社会原因。在农村教育资源与城市教育资源距离较大的现实状况下,毛中,对于那里的农民孩子来说,是走得更远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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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农民孩子,不少城市复读生也选择了毛中。此次采访对象选取的便是媒体关注度较低的城市复读生。这一群体,相较农民孩子有更大的选择余地,却同样选择到毛中复读,甚至不顾路途的遥远、管理模式的严酷。这类孩子选择到毛中复读,与高考在其心中的影响力以及高考的现实决定力有很大关系。
不论是农村孩子还是魏帆这样的城市孩子,毛中对他们的命运都起着一定的作用,只是程度有别。这种作用到底是否像学生或家长心里想的一样大,没有办法通过孩子来实验,因为无法模拟一个孩子是否在毛中读书的两种人生。但可以说,现实中所呈现的相似案例、现象影响着家长与孩子的判断。暂且撇开高考实际的决定力不谈,至少可以判断:目前为止所呈现的社会现实,让选择毛中的家长与孩子认为高考的影响确实不小。
不仅社会对毛中的评价莫衷一是,毛中的学生对毛中的感受也有天壤之别。有些无限感激,有些贬其为地狱,但更多是像魏帆一样感到矛盾难言。毛中,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一方面,在不少学生心中,它有通向“天堂”的路,另一方面,在到往天堂前他们都要在“地狱”中度过。通向梦想的桥与压抑天性的网一同建造着,矛盾交织在这些身陷其中的学生心里,也梗塞在置身其外的我们心中。
与启发孩子心智教育背道而驰的毛中式教育本不应存在,但又无法简单地一刀斩断,因为毛中的根扎在了教育资源不均等的现实上,立在了高考所呈现的社会影响力上。在中国,以应试教育为旗帜实行严苛管理的学校,不止毛中一个。毛中,只是这当中一个典型又极端的例子。根不除,草难尽,而整个社会的教育改革也非一朝一夕的事,这条路还很长,我们期望,毛中式教育能尽早退出历史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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