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自《巷里林泉》作者:故园风雨前
原文较长,分上中下三篇来发布
上期链接:巷里林泉——我带炖肉去看你(中)
敬老院楼下有个院子,一多半的面积做了门球场。这时没人打球,阳光静静地斜铺在地面,杨树叶子油蜡蜡地闪耀着。我说我们下去晒一晒好不好,不想走就坐轮椅好了。他不答。转头一看,发现他已经没在笑,板着脸,好像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轻轻叫他一声,他低着头,好长时间不响,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思考,我没急着问,我等。还是不响。还是不响。我俯身探看,发现他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眉头皱得很深,像以前谈到什么他觉得荒诞不经的事情常有的表情,既吃惊又生气又好笑,显然是在思考。
“咱们到院子里去吧?”我再问。
他抬起头来,保持着那种表情,瞪着我:
“我的视力、嗅觉、听觉都不好了,非常突然,从前天开始的。”他说。
我愣了,也瞪着他:“有跟我哥讲吗?跟医生讲了吗?”
“讲了。星期四他带我去朝阳医院做检查。不过这都还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我现在的分析能力不好了。”
“分析力?”
“分析力。”
“可可可是,您要分析啥啊?”我想不出来他在这敬老院里有什么需要用上分析能力的。
“我应该不会再写了。”他深皱的眉头松下来,甚至还有一丝丝微笑,“还怎么写啊?我现在脑子不够清楚了。”他脸虽然朝着我,但目光扫过我又去看天花板。
他之前出版的那本书是在年初,那时他状态还好,还说未来仍有计划书写。没想到入夏以后健康并不理想,只得拖延。
“咳,大伯,您现在状态不够好当然不必马上开始啦。”
“我脑子不清楚。”他笑。
“现在那些写书的人脑子不清楚的多了。”我说笑想宽慰他。然而他忽然吃惊,正色道:“谁啊?”
“呃……我,比如说我。”我也没想到怎么坑了自己。
大伯听了不答我,表示我不在他以为的“那些写书的人”之列,只一直含笑瞪着我。
他这种瞪视搁以前我早都垂下头,因为一定做了亏心事禁不起这样的审判,就算没有,也……一定有。但今天我感觉不到他目光中的钢针了,我知道他一是并不再责备我;二是,他似乎在单位时间里看到的信息变少了,从看,到看到,到看清楚,到看明白,需要花五倍十倍的时间。
我第一次这样长久地看他的眼睛,发现他眼球的颜色变淡了些,但瞳孔仍然点漆一般黑,而且,我惊讶地观察到,当然这也许是我的错觉,肯定是我的错觉,他的瞳孔竟然是正方形,正方形的瞳孔。让我想起他的字,用永生钢笔写在稿纸上的字。他的字是庄重的正楷,非常美,完全依着方格生长,属于方格,属于稿纸。
“我刚出版的那本在柜子第二格,是个小册子,你去拿吧。”
我一拿,书果然很小,很伏手。我总有个印象,讲史的书籍都应该是大开本,厚重,因为要拉开架势。但大伯的书好像都是这类小册子。定睛一看书名,《丘处机“一言止杀”考》。噌地一下,我感觉头壳都热了。
他在旁边,盯着天花板,说:“你可以看看。”
我总是多情地怀疑,他写《丘处机“一言止杀”考》同我有一点关系,是我给了他动机。
1992年,我大一或者大二时很迷金庸,走哪儿包里都带本《射雕英雄传》。周末回大伯家,表面上唯唯诺诺看他指定的书,但带进洗手间的还是《射雕英雄传》。
他当然发现了,倒也没说什么,我就当他是默许的。我记得一个清楚的画面,他当时在厨房里等灶上的什么东西煮开,倚着柜子正在翻一本什么书。我一看,就是我随手撂在餐桌上的《射雕英雄传》。他顶多翻了三分钟。
后来吃中饭,我们有一段简单的谈话。
“我看书里面写到,说是,丘处机劝告成吉思汗不要再搞屠城?”他闲闲问道。
“是,他劝他—丘处机是很有思想的一位道士,他的话是有分量的,而且他武功很高。”
“嗯,武功很高。—他怎么劝的?”
“他劝他作为统治者内心应该怀有……”我大致复述书里的几个场景几段对话。
“成吉思汗听了?”
“当然听了,他把丘处机奉为上宾嘛,是他自己请他去大漠的,丘处机的话对他肯定触动很深。”
“嗯,触动很深。成吉思汗之后果然不再搞屠城了?”
“应该会有所憬悟吧,虽然这个小说里没有写更多,小说的主线不是这个,但丘处机一席话对成吉思汗肯定有积极影响,在后世好像也有流传的。”
我记得我说完这堆后还挺得意,感觉自己水平不低。偷偷瞟了下大伯,他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墙,那时那堵墙还没有打书柜,就是空白墙。他嘴里嚼着,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很有力很有节奏,跟脑子里的运动完全同步似的。我还以为他也像成吉思汗一样有所憬悟呢,在回味思索我的话,对后生可畏有了切身体验。现在想起来他双目圆睁大概是给我吓的,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愚昧无知的情况。
我手里握着这本“小册子”,颠过来倒过去把封面封底看了几遍,就是没勇气翻开。一抬头,方形的瞳孔早就看着我了。可能是我心虚,我察觉到大伯脸上有隐隐约约的笑。
“那么就下楼去看看吧,离开吃晚饭还有一点时间。”他说。他总爱说“离开”而不是“离”,我还问过他为啥,是不是上海口音,他说“什么口音?我有口音?我哪有口音啦?”其实他只是有一点普通话的口音。
我托着他两边腋下转向轮椅,就这个动作,差点闪了我的腰。因为大伯的两条腿似乎已经不太能支撑他独自起立,我托住他后他只能勉强站几秒钟,坐下的一瞬间像是坠落进座位。当他最终坐好时,我们俩都有一小会儿累得说不了话。我又感到震惊,明白他已经渐渐地又失去了一部分对身体的控制,这次是两条腿。
而他一向是以腿力强劲著称的,在任何一个他待过的圈子里。弟兄、同学、同事,任何。他讲困难年代他们一帮同事去东北出差,大家都买了便宜的土特产往回带,顶多也就带一兜子一小包什么的,就他,扛了二十斤大米,因为大伯母曾说东北大米好,她喜欢。上了火车同事们都骇笑,有两个毛头小伙子还扛着试了试,承认扛一下两下还行,扛不回北京。大伯鄙夷道:“哼哼哼。”结果回家大伯母居然还是娇嗔他“怎么就带了这么点儿。”可见晓他之深,知道他潜力绝不止于此。
其实他长年伏案,几乎没有一个擅长的体育项目,打球游泳田径啥的全不在行。唯有一个运动,走路,他说整个小区和他们单位里的老头儿全算上,全比不上他。这个真不是他吹,他确实太能走路了,太能到我一听见他提议“这样,我们走一走”,就会暗暗惨叫一声“饶命!”
因为我跟着他走过很多回。
我大一刚到北京没多久,一个初秋的晚上我们从白云观那边回家,320车站人太多,他说走吧,刚下完雨空气清新。“这样,我们走一走。”我因为不知天高地厚就乐于从命了。
木樨地到民院南路舞蹈学院,这是什么距离,我是后来才知道,总有十几里地。反正进家门的一瞬间我差点扑通跪下。更狼狈的是走到甘家口时说好已经下完的雨又开始下起来,非常殷勤地陪伴我们走完剩下的路。他从布包里取出几张报纸,叫我顶在头上,我谢绝了。他自己全顶,结果一分钟就塌下来,我偷瞄几眼,不忍卒观,他像个戴头帕的彝族老太太。
路途遥远,又淋着雨,闷头快走就完了吧,他却不,沿途不断向我传道解惑。走过玉渊潭,他说这里虽然没什么古迹,湖却很大,可以玩玩。走过紫竹院,我问他紫竹真的是紫色的吗,他说只有竿子是很深的紫褐色,叶子哪有紫色的。走过白石桥桥头的隋园酒家,我啥也没问呢,他忽然冷笑道:“哼哼我可吃不起。教授又怎么样,我这点工资吃不起。”
还是我大一。初冬星期六早晨,刚刚下过雪,而且竟然还出现了非常罕见的树挂,可惜早晨结束时就消失了。临近中午天空呈现出粉蓝色,天边是棉花糖一样的云缕。那天我跟他去海淀镇那边的一间书店,他跟他们很熟,大减价时他们会叫他先去挑。他挑得多人家很高兴,特地派出一架板儿车给他把书送到家去。我们往回走时两手空空十分轻松,他提议走回去,路上风景好,而且雪已经扫过了,“这样,我们走一走。”
海淀镇到民院南路舞蹈学院,这一趟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十几里地差不多。走到快中午我饥肠辘辘。经过魏公村国营食品店,看见有个窗口卖电炉子炸的羊肉串。那时好像北京特别兴吃油炸串儿,钢钎子很长,串儿也巨大,底部还有个柄,握在手里像重剑。一坨一坨、焦边儿冒烟儿、咝咝滴油的肉真香啊。想到这一切的美好,我立刻就想来一根儿,还没张口却发现他早一马当先往那边去了。也没多话,我们一人一串站在门口吃。
我朝外站着,边吃边东张西望,觉得雪后寒冷的大街和滚烫的一串羊肉实在是绝配。我也知道粗俗,但顾不得。大伯背对大街,脸冲墙站着,非要闹中取静,不知为何。我们正嘴角冒油呢从店里面走出来两个人,刚一掀棉帘就听见他们笑道:“杨先生您怎么在这儿啊!”原来是楼里的熟人碰上了。大伯艰难地匀出嘴含含糊糊跟他们问好,人家立刻领会精神说“噢噢回见回见”。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朝墙,就怕碰见街上的熟人嘛,但没想到商店里面有埋伏。他当然知道站在街边撸串于他身份不合,那么多年一向都端得稳稳的,但今天终于顾不得。
春日午后,我拎一尾肥唧唧的胖头鱼跟在他后面,他提他的塑料菜兜,里面有我们百吃不厌的几样:松仁小肚儿、鹌鹑串儿和一捆上海青。我们走在民院南路上。那时路边有齐腰的花坛,种着松柏、棣棠、金银木等等。靠墙有几株瘦高的西府海棠,花已经开到差不多,风一过粉红色的花瓣就飘下来。我傻笑赞叹。他也仰头看着纷飞的花雨,半天道:“北京可惜春天太短。”
本来我们去魏公村买菜很近,一来一回也用不了三刻钟。可回来眼看就要走到楼下,他忽然站住笑道:“万寿寺那边有一棵银杏树,据说有五百多岁,好看极了。”我不明白。他建议马上去看,趁着阳光好,“这样,我们走一走。”我想问能不能把菜和鱼放回家再去,但来不及,他已经开拔。我拎的这尾胖头鱼很大,足有四斤,听着不沉,但走走就得换手。拎还不能拎得太随意,得防着它一个打挺蹭到身上,所以一路我都弯腰驼背毕恭毕敬,一心只盼早点摆脱它。
我们折回魏公村的小路,在胡同杂院中穿梭,沿途遇见的人都瞅我,还给鱼喝彩“嘿这胖头够个儿!”我没法停下搭话,只得垂头微笑盯着大伯的小腿。他怕热,早早就穿了西装短裤,裤脚及膝,底下袜颈过踝,露着一双小腿。他倒腾极快,我盯了几秒钟直眼晕。忽然他刹住,我一抬头,晴空下一座浓翠的小山堵在面前,我们到了山脚下。银杏的新叶已经完全出齐,还没经历太多的日晒雨淋,干净得圣洁。
这株古银杏现在不知怎样了,那时它生活在魏公村的棚户区,就一圈老漆剥啄的栏杆草草围住,四周也没空地供人瞻仰。我们在树下站着,他问我:“怎么样?”有点得意,知道我被镇住了。我说五百多年前是明朝—它是前明遗老啊。大伯笑得稍深,说我们绕着树细细看看,于是领头又走。我在后面拎着鱼,手上觉出它通过麻绳传来的不耐烦,它情愿早点下锅,可以理解。绕树三匝,大伯说得对,果真好看极了,春风来时万千绿叶像万千绿蝶振振欲飞。
不过现在想想,那天更夺目的并不是银杏树,而是大伯的小腿。
什么叫小腿?这才叫小腿。腱子椭圆筋骨突出,皮肉井井有条,总体是一个香槟酒杯子的结构。我之前写跟大伯一起买春笋的旧事(见拙作《六级春风追十里》),说他上半身胖两条腿却细瘦,“像鸟类里的大型涉禽。”真没有半点不敬,涉禽的双腿多么发达多么强健啊,我敢说它们自己也以此为傲的。这是我们家祖上排好的基因,给子孙的一份厚礼,我们运动虽烂,但走路出色。成语说“健步如飞”,非得靠这样两条小腿。尤其大伯,小腿好到过于突出,与全身整体不协调,不一致,很矛盾。甚至可以说他的个性和智慧,竟然有很大一部分体现在他的小腿上。
现在这两条小腿歪在轮椅踏板上。非常放松,弯着,脚掌相对搁在踏板中间,是刚才我给他摆成的样子,他自己没再挪动。
尽管天已经不热,但大伯仍贪凉,大概整个敬老院就他一个老人家还穿一条薄布裤,而且短裤好像也不过前一两个礼拜才收进箱子。夏天我来看他,那次就已经看出他的小腿比原来白胖一些,皮肉肌腱筋骨虽然都在,但棱角线条全懈怠了,变成两条含含糊糊的小腿,好像没什么力量,也没什么目标。此刻要不是他就在面前,我都不能确定这是他的小腿。
我推着他在院子转了转,门球场上没有人,只有几把零落的藤椅。我把他推到花坛旁边晒太阳。这个点儿的太阳沉得很快,没过十分钟就得稍稍挪挪地方,不然在阴凉地一下子就会冻着。我在花坛沿儿也坐下来。他背后墙上的五叶地锦已经变成浓艳的酒红色。蜀葵繁花落尽,只剩几杆衰弱的绿叶。他脚边有一溜儿矮壮的夏菊,有的打着淡青色花苞,有的已经绽放了,粉紫橘黄都有。北京的秋天五色斑斓。但他都不看,他微微抬着头望去高远处,杨树叶子在风里呱啦呱啦响。但他并不是看杨树,他看着的就是平常房间里天花板的高度。
“这里原先有个湖的,怎么不见了?”他忽然问。
“湖?……湖?多大的湖啊?”我愣了,从来也没看见有湖啊。
“不大。”他胡乱比画了一口锅的面积。又转动了一下上半身四处眺望,“没了?”
“你啥时候看见的啊?”
他说前几天我哥推他下来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就是这边。—不过可能得从远点儿那条小路穿过去,这里不通,得穿一条小路。”
“好嘞,咱们这就去!”我噌地跳起来,推着他就往小路那边去。我最高兴他提出要求,有要求就好,我变着法儿去做呗,就怕他没要求没愿望啥都行。
“哎哎你慢点慢点!”他拿拐棍晃晃,“又不赶火车!”
“噢噢好的好的。”我才意识到推得太猛太快他被石子路颠得够呛。他说我我更高兴,我就想他挑剔,他是多么挑剔的一个人哪,最好不要变,一点都不要变。
“到了就这儿,穿过去就是。”我们来到一个狭小的过道口,他拿拐棍儿头朝前点点。
我很迷惑,这里虽然是个路口,但显然是条死胡同,因为胡同底很暗,毡布隔断后面倒是有一点透出来的灯光,却绝没有豁然开朗的可能,绝不像包藏着一个碧波潋滟的湖。正迷惑呢,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厨师,看见我在这里停留好像挺吃惊。
“您这是要推爷爷去哪啊?”
“我们想去看湖,这儿是有个湖吧?”
“湖?”他俩对望一眼,年轻那个摇头说“我上个月才来的我不知道。”年长那个比我还迷惑,“什么湖啊?”
“就是湖啊,池塘里面都是水,那种地方。”
大伯乐了。“噢,您说那个水塘子啊?—咳,对不住啊爷爷,叫我们给填啦,在那儿呢!”他朝过道外面一指,“现在种的葱蒜,茄子西红柿,扁豆黄瓜,还有好些老人喜欢来种点儿花儿什么的。”
“填了?”大伯问,眼睛里虽有疑问但脸上并没有太吃惊太失望,他很平静。这完全不是他啊,以前要是碰见类似事情,他若是吃惊失望,一定是要瞪大眼睛追问的,“为什么填了?什么时候填的?怎么会做这样的决定呢?”他不会放过。但此时他只叫我“走吧。”
我看见他的平静,心脏都难受得收缩了一下,他已经不想表达失望了。我的难受转化成一肚子火儿,一个湖就这么给填掉了?轻描淡写一句话?为了几个破西红柿破黄瓜?你们就这么缺西红柿黄瓜?就知道吃!风景呢?心灵呢?我真气得头昏。大伯就这么点儿愿望都给他们搞得破灭了。我看着那个厨师,他脸上憨笑渐渐消失,大概读懂了我眼里的凶光。
“院里领导批的……”他吭哧道。
“填平一个湖?”
“就一个水塘子,八九个平米也就……”
“湖啊!”
“塘子……”
“湖!”
“塘……”
“走吧。”大伯说。他已经把头转过去了,好像很累很困。
“好好我们也该回去了,我还带炖肉了呢,来的时候放冰箱了。”我巴不得马上转移话题。没湖幸好还有肉。
“你请小伙子去热一下,微波炉就在餐厅门口。”他又恢复一点笑意。看来心里是有肉的。
我慢慢推他回去。看护小伙子已经在门口等我们,“杨爷爷该吃饭了。”他从我手上接过轮椅。本来是要请他先去热一下炖肉,但我不想独自送大伯回房间,再不敢托大一个人把他从轮椅转移到沙发,我腰扭事小,怕别的。
“咦,去热一下那个呀……”大伯转身催道,有点急呢。拐棍都举起来了。
“噢噢噢噢。”我立刻打开冰箱取出饭盒飞奔去餐厅门口。
趁微波炉转着,我给我哥打了个电话,问清楚那个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一听,有几秒钟没吭气,“湖不在敬老院里,敬老院里哪有什么湖。在隔壁那个小区里,面积很大,有一二十亩呢。我推他过去的时候走了好长一段路,那会儿他很清醒啊,怎么会不记得了。”
大伯的记忆力、分析力确实有问题了,我们终于承认。这离他最近这本书出版也没多久。老实说之前我认为他根本不属于什么敬老院,他就是走路不太利索、反应比较迟缓、手开始抖了嘛。他的生命依旧旺盛。这么旺盛你让他怎么跟敬老院里的人打成一片呢。
餐厅里有四五位老人家在吃饭。我一桌一桌瞄过去,啧啧啧啧直叹气,这个大伯怎么吃得进。一共四个菜一个汤。蔬菜和汤不说单说肉,两种,一是鸡蛋皮裹着的肉糕,四四方方有绿豆糕那么大,但切成三片;一是西红柿鱼片,用的巴沙鱼,没刺。难怪大伯说“不能讲完全没有肉”,说人家没肉“不客观”。我相信这家敬老院绝不是为了省钱而克扣,人家是严格按照膳食标准执行的,营养均衡和滋味清淡摆在第一,这挑不出错儿。可我大伯,这两项大概是排在倒数的。虽然很多年来家里条件也不允许他经常大鱼大肉,但只要能够,他总要没肉找肉。
那时我们伯侄吃饭,虽然就两个人,但他从不潦草。只有一次临时有公事他不得不打破计划,急就了一个烘鸡蛋。端上来两面焦黄呲啦作响,拿调羹剖开一看,竟然有馅儿,藏的是广式香肠薄片、小块的香菇和小块的荸荠。他说香菇荸荠是之前为裹馄饨预备的,今天措手不及只得挪用了。我尝到甜头,也从此落下没肉找肉的,呃呃,现在不得不承认是陋习。
叮—微波炉停下来。我的炖肉往外一端,这叫一个漂亮。当然我也动了一点手脚,上桌前我把底下两片浸着油汁的翻上来置顶。富丽端凝。想起西人品评古典油画的美说:闪烁着小提琴棕红色的幽光。说得好。说我的炖肉也正合适。
我放到大伯的小餐桌前,他说今天就在房间里吃,不去餐厅了。我猜他有点不好意思,人家都清心寡欲仙风道骨的,就他,还想肉吃。
“爷爷您现在就吃是吧?”看护小伙子拿着餐巾准备给他围上。
“吃。一块吧。”
“啊?就吃一块?”我一想也是,我这一块挺大的。
“不是,两块。”他冲自己的餐桌说。
“哦好。”我盛出来两块。
“一块吧。”他微微侧了下头。
“啊好的。”我依言又收回去一块。
“怎么,我讲的两块呀。”大伯很诧异地看着我,我也蒙了。
小伙子乐了:“爷爷您的意思是不是叫我跟您‘一块儿’吃啊?”
“对呀,我讲了半天。”大伯莫名其妙。儿化音的运用对他依然是难题,六十多年了。
“不行的爷爷,我不能吃。”小伙子笑呵呵地谢绝了,说他们有严格的规定。大伯也不再劝,他听见“严格的规定”就点点头。他是很喜欢“严格的规定”这几个字的,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称心如意的事物,是他生活的基石。
我期待着他吃一口说点什么,跟所有那些请他品题烹饪手艺的人一样,得到他一句好话就能出去吹一吹了。我想起我一个堂弟,也就是大伯最小的侄子,他在我们子侄辈中算相当麻利的,据说做菜很不错。有一次我问他大伯对他的菜评价如何,堂弟是位腼腆而敏感的年轻人,从事园林艺术设计,我看他身上严谨倒比浪漫多一分,他从不吹的。他说:
“他说—能吃。”
“啊—我的天……”我震惊了,“这么高?!”
堂弟微笑谦逊地点点头。我说不出话,嫉妒使我脸上发僵。大伯以前也吃过我做的菜,但没有说过什么,我当然也不敢主动问,我吸取了前人的教训。也就是我爸的教训,他有次不自量力托我去问他大哥:“大伯,我爸问你他做的豆沙怎么样?”
“大伯对你的豆沙评价就一个字。”我回复他。
“啊什么什么,哪个字?”我爸急问,“崭?灵?好?棒?妙?……差?坏?糟?……”他情绪起伏很大,我都插不进嘴。
“不是都不是,是—哼。”
大伯的习惯一点没有变,第一口不吃米饭,而是搛一块肉盖在米饭上,然后微微垂头,稍事观察,想好才开动。这像个细微但庄严的仪式,简直能远远看见他的小时候。我假装手上有点琐事在忙活,没有站他边儿上死盯着,但眼角一直带着他筷梢呢。只见他果然选中了顶上品相最好那块,啊呜一口,轻轻甩头一撕就咬去一半,然后鼓鼓地包在口腔里咀嚼。一般人要一口处置这么大一块肉,面颊早就变形了,舌头牙齿的高强度运动是脸皮很难掩盖的,纸包不住火,要么瞪眼要么鼓腮,五官挪位像毕加索动过。但大伯从未发生这种混乱。他口腔的构造与大块肉类非常适配,进嘴之后一切森然有序。脸看上去很平静,五官全在原地待着,仿佛心如止水,连东西到底好不好吃、吃起来是享受还是忍受都看不出来。
我严密监视着,从他吃进去到咽完最后一点肉汁。再次确认他真可以做到表情信息为零。但他暂时没有再吃第二口,他筷梢朝上,手掌抵着桌子沿儿,头歪着。我知道他要讲话了。我这炖肉呢,我自己心里有数,说好也不至于好到哪去,也就是中规中矩吧,反正也是模仿他的手法,所以差也差不到哪去,当然肯定有可改进的地方。我做好了一切准备。
“你回去吧。”他说,“我这里交通不太方便。”
后记:
去年一月,这篇文章还没写完,大伯去世了。以后我还会一直写他,以寄托思念和敬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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