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6《十月》·小说新干线|张蔚欣:滴水全无(W到你那里滴水流爆水的短文)

2022-6《十月》·小说新干线|张蔚欣:滴水全无(W到你那里滴水流爆水的短文) 张蔚欣,1990年12月8日出生在上海,毕业于同济大学创意写作专业。 滴水全无 张蔚欣 我那时听见水流的声音了。水从

2022-6《十月》·小说新干线|张蔚欣:滴水全无(W到你那里滴水流爆水的短文)

蔚欣,1990年12月8日出生在上海,毕业于同济大学创意写作专业。

滴水全无

张蔚欣

我那时听见水流的声音了。水从地缝里渗出来,顺着走廊流经我们的房门。积水蓄了浅浅一层,塑料拖鞋漂浮着,撞到墙壁又弹开。我说,走廊漏水了。你假装听了一会儿,说是风声,又睡了过去。那夜确实有风,像 1968年那张录有《座头鲸之歌》的唱片,腔鸣穿过高楼、桥洞,贴着河流来到游廊,诡秘、破碎。风停在门口,发出高高低低的呜咽。水流停在门口。

它总会进来的。阿芸,我们睡着的时候,它会渗进来,浸透我们的地铺,爬上我们的皮肤。你一定想南方的天气多数如此,潮湿、闷热。头一天夜里,我说床铺湿溻溻的,你说我们没有更多的钱了,地铺就是这样。你不再说话,婷婷已经睡着了。我知道你怕影响她,和人在一起时,你总是过于警惕,害怕被责备。半夜下了一阵急雨,雨很大,屋顶滴滴答答落下烦闷的水。你半醒着,没有睁开眼,只用手探了探,微侧着身体避开阴湿的地方。这个姿势让你僵硬。但只要坚持就可以睡过去。睡着了,跌进泥沼似的梦境。

我没有睡着,阿芸,我们被水包围了。外面,上面,水会漫上来。不能再睡了,我说。渗进来的水原来是乳白色的,冒着极淡的腥味,被月亮照得发烫。油、灰尘、头发,纠缠在一起,漂浮着像一座微型岛屿。桌面晃动,我们带来的行李箱被托起来,它会朝窗外去。箱子上放着婷婷新买的橙色指甲油,打包盒里吃剩的章鱼小丸子、烤金针菇、烤银杏,漫上来的水让它们起伏,像活了。故事里活过来的东西是不是遇到了水,才会有命运。故事开始,水爬上印着彩色鲸鱼的窗帘,淹过冰箱。冰箱上的盆栽跌进水里,植物挣脱出来,根茎邪恶地生长,向下,变得很长,包围我们。明天,我敢说,明天婷婷从蛛网似的根茎里找到我们,她会看到一头四肢纤细、长着鱼鳍的怪物。我们的鱼鳍透明,有细致繁复的纹理。奶水溢流,它令我们变得黏稠。腐烂的东西从变得黏稠开始。

昨天,你醒来比没睡时更累。婷婷一句话也没有说,用新买的橙色指甲油涂脚趾。你想她一定不高兴了。你们去看小岛艺术展。你、婷婷、罗兰,一切都是罗兰安排的。住宿、交通、艺术展的门票。她没有从网上兑换门票磁卡。你们在岛上转了一天,路过好几个展馆,没有磁卡就不能进去。你说门票都白买了的时候,没有想到罗兰会爆发。她说我不是你们的保姆,什么事都要我做。你们无言地走了一段。婷婷试图恢复气氛,指着海边的金属太阳雕塑说,看,那个不用进馆就能看到。我们拍照吧。你说好啊,三人就拍照。罗兰一直没有拍你,她只和婷婷说话。婷婷偶尔问你一句,像在施舍。你很难受,独自去了便利店。罗兰说难得出来,不想吃便利店,要去远一点的餐厅。你说太热了,想在便利店坐一会儿,吹空调,喝冰的水。她们走了。你坐在玻璃窗前,一边吃,一边看金属做成的圆圈把真正的太阳框起来,像相机截取世界。

下午,你进入隔绝的状态。婷婷、罗兰、其他的人,她们和你如同水上和水下。你一言不发,只有风、天空、从屋檐上跳下迅速消失在转角的小猫才能激发你的感觉,只有道路的颜色,黄色油漆画的休止符,快速驶过的流火似的红色跑车,末日黄昏和你的身体相融。你融化在周遭的环境里。

婷婷问你怎么不说话。这时你的身体还是死的,没有说话的欲望。你嘀咕了一句没什么。过去你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不止一次。一感到被排斥,绝不会争取,而是彻底退出。你曾想过这种别扭的性格来自母亲。母亲,你想,这都是家庭的教育。这个想法不是你的,你把书上的说辞拿出来。虫子离开水很远,就会长出和水源附近的虫子不一样的形态。精巧复杂的网络里,事物之间相互联系。只要稍加提示,就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你讲述这些,像讲述和你无关的事。

婷婷没有看你,她和罗兰走在一起,时不时笑出声。你落后远了,她才远远喊一句,说你不该出来玩还看手机。她知道你没有,但她就是这么说了。你嗯了两声,像找到了台阶。你打开微信朋友圈,看到婷婷发的照片。有你们看到的金属太阳,有小岛的猫和矮墙上的花盆。花开得真好,叶子翠绿。有一张你独自走在前面的背影。因为这张照片,你松懈下来,感到些许愧疚。你不该破坏她游玩的兴致。婷婷,你叫她的名字。

你们在一起说了会儿话,你帮婷婷拍了照片,婷婷也拍你。你不喜欢照片上的自己,看起来太蠢了。婷婷觉得你在指责她,罗兰说看不出哪里不好。你说,这都是因为自己长得难看。婷婷的照片就很好,轻盈可爱,使人清心。气氛又沉静下来。她们走在前面,婷婷指着上面说,那朵云好像鲸鱼。鲸鱼,婷婷知道罗兰喜欢鲸鱼。你们在一起时罗兰时常扮演鲸,鲸喜欢炫耀自己的猎物,喜欢听见欢呼声。婷婷露出看到可爱事物的表情。此时,你想变成鲸鱼就好了。

一起旅行之前,你没有让婷婷感到过不适。在商店买东西会想到婷婷的喜好,分享酸奶、果冻、奶茶,各种让人快乐的零食。微信群聊天你接她的话,记下和她一起细小的事。她说的故事你会查出处,买下那些书。你曾为友谊感到满足。可你们一起出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她看到你买的内衣,对罗兰说你的胸衣上有蕾丝。她说你不像没钱的样子。你在机场买保养品,为了凑单一次性买了两套,她说我可不敢这么买。你说你买了要用很久。她说她还要付房租,不像你。你感到她在和你分别,你们不再是一样的人。

你和婷婷做同事时,从没想过她会邀约你去旅行。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算得上她和你亲近的起点,也许是你发表的那篇文章。你知道的,一定是因为那篇写母亲的文章。你第一次在几万人可以看的公众号上发东西,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即使知道文章发表后可能带来的不适。

你跟编辑说要匿名发,她说不行。你很快妥协了。内心深处你也想落下自己的名字。在收到编辑消息的那一刻,你犹豫着问能不能不发。这显然是矫情的,参加这个活动的人没有不想发文章的。你知道编辑正在嗤之以鼻,你发微信告诉她,从没把自己的私事说出去过。单位里没有人知道你的家庭。对方没有回。你感到这些话愚蠢。编辑加你微信以后,你发现她和你的同事认识。一想到同事会把你写的母亲和真实的母亲等同,就感到不安。你不能接受怜悯。

文章还是发了,你任由这件事发生。同事说她们看哭了,你有一些快乐。即使痛苦被展示,变得虚假。即使你的痛苦蒙羞。你感谢编辑,制造快乐的话语,像其他人认为你该快乐那样。

婷婷发微信给你,说你写得好,说在你的小说里看到了自己。那次以后,你们常常在一起玩了。你喜欢为她拍照,每一次都能得到别人的赞美,大家夸你,夸她的美。一个月后,她约你去旅行。你们还没出发,就说了好几件要做的事。她说要给你编头发,涂指甲油、唇膏。你们要拍很多照片。要去潜水,看鱼群像花一样散开。要在晚上关了灯听歌,看星星。天空在夜里变得深邃、没有尽头,人感到自身的有限因此可以放掉一些东西。你们讲了很多。真的到了那里,却只是累得睡觉。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预兆的。出发前一天,你梦见自己躺在积水的地板上。水快要漫过喉咙,闹钟响了。你听见罗兰说起得比鸟早。你从床上撑起来,看见窗外天色还是灰蓝的。路灯长在树叶里,一团金光。那时,你心里只有金光。

你们住的小岛,离机场很远。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因为害怕,你们靠得很近。你喜欢走在中间,两边有人让你感到安全。不知道谁先跑了起来,你们争先恐后地跑。影子滑过夜晚的草叶、花朵、栏杆,落在一面空白的、两人高的墙上,暂住的民宿就到了。那是最快乐的时候。你一路兴奋,第二天醒得很早,里里外外地看。房间后面是一条河,远处有铁轨。此后几天都没有火车经过,只有乌鸦偶尔嘎嘎地叫。

你想不起旅途中的事。昆虫纷飞如在平静的湖面,白天融化在郁热里。夜里的水声越来越近,快要漫过耳朵。婷婷不太说话了。天很热,你们又在岛上走了一天。回到宿舍,你说靠近地面的墙发霉了,窗帘上的鲸鱼被谁烫了个烟头。你抱怨坏掉的空调,认为晚上应该在餐厅好好吃一顿,而不是叫外卖。婷婷和罗兰没有搭话。她们卸完妆,告诉你要睡了。今天好累。你安静下来,侧躺在最外面。蝉鸣持续不断,另有不知名的叫声徘徊在门口,三长一短。你半睡过去,听见水流急促淌过的声音。小时候,你听过这种声音。那时,妈妈开了一家杂货店。她在前面卖东西,让你睡在后面的蚊帐里。七岁以前,你总在那里。杂货店后面有一条下水道,细小的水淌过乌黑油亮的沟渠。因为流动,它那么干净。后来它的速度变慢了,人在里面倒了过期的牛奶、饭菜,水淤留下来,源头被截断。它变成臭水,土地却肥沃起来,从地下探出新的生命。你看到水沟里游动的蝌蚪。

有一天你午睡醒来,妈妈坐在床上。她看着后窗外的水沟,说自己不想臭下去。你想起爸爸骂她的话,无法说出爸爸说出的那两个字。你靠在妈妈怀里,疑惑为何想不起她的样子,却能清晰地记得水沟里游动的蝌蚪。妈妈走了,去外面了。所有人都觉得你会怨她。你出了什么问题,爸爸就会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你妈妈。怨怪她是众望所归的事,爸爸做生意失败是因为和她婚姻破裂,你没有考上好的大学是因为没有妈妈。她成为一切不幸的原因。

你其实爱她,如同爱着脆弱、虚幻的事物。不可名状的绝望围困你,有时你不得不怨恨这种虚无。你喊她的名字,妈妈。你想睡在她身边。即使是现在,你还会梦见杂货铺。妈妈在夜色转淡的清晨等你,你眼睛还没睁开,胡乱蹬进一条裤子就坐上了她的自行车后座。车子摇晃着,你睡不够就眯眼靠在她背上,却不敢真的睡去。你害怕从车上摔下来,于是一路挺着背,像一个知道在做梦的人。一到地方,你就进了里间,倒在床上想抓住残留的睡意。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光从晃动的窗帘探进来,冲刷身体,像海浪冲刷搁浅的鲸。后窗外水道干涸,周围一片干枯灰暗的景象。你愣怔着,发现自己把整张床占满了。你变得很大了。

传说沙漠干旱地区的旅人,借由鲸歌的引诱寻找水源。歌鸣带来水的涟漪,你寻找那些微弱的迹象。有一段时间你迷恋乳白色的液体。牛奶、仙人掌的汁液,路边那种折断根茎就会流出乳液的草。奶奶从不让你碰,说它有毒。你不听她的话。奶水腥涩,草之血,吃了就拉肚子。可你再看到,还是要碰。像草叶迷恋水的汇流,渴望叶基部凹陷处的水满溢至根茎,你看到白色的汁液,便感到香甜美满。直到现在,即使工作了,你的渴望一天都没有消失。落雨的夜里你常常醒来。睡眠像抹了滑石粉,你时常无法进入。你被抛弃在水晶玻璃表层似的生活里,快要干涸。你看纪录片,跟着镜头观察树汁从末端滴落的过程。大的珠子落得慢一些,延伸出细长的路径。这些路径被风化、晒干,在见过它的人脑中留下记忆。你突然意识到你只有记忆,另一头的人没有了。雨后的空气散发苦杏仁的味道。你像一件废品,被丢弃在落雨的夜晚。如同此时。

婷婷睡着很久了。月光流过被挠破的皮肤,它变成褐色。有些地方颜色更深,像有什么东西在长出来,在破坏。

这一周你们都没有休息好。最后一天,你不停地说话,想挽回什么。身体筋疲力尽。你强撑着取悦她,她却沉默。你问婷婷,是不是在生你的气。她说有些累了,问你怎么那么快乐。她看你像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你感到自己的笑声令人厌恶。夜里你想到这些:人感应到彼此的黑洞就会接近,可没有人喜欢展示这些洞口。你关闭自己,保护了自己,却仍旧不快乐。你想到早上的时候,婷婷坐在窗边化妆,旅途的最后是个好天。太阳出来了,树叶抖落夜晚积重的雨水,雨反射亮光,叶片晶莹剔透。她在绿色之中,你几乎被那个场景迷住。你刚刚从浑浊的夜晚出来。夜晚雨水黑而局促,被褥散发着奶的腥味。你被她身后的光骇住,她看过来的眼睛像一块黄色的宝石。光透不进去,你也进不去。她用炭笔在眼睛四周画上一圈黑色的、细小的锁,眼尾有沟。她招呼你过去,你就过去。

暑气烧着湿气,房间里浮着一层白雾。你透不过气来,心里淤积着泥泞的火,却没有力气发出来,摊着、锁着。皮肤上生出油亮的疹子,一片通红。你挠破了皮,流出清脓。你说,婷婷,晚上被子好湿。她伸手摸了摸团在一起的被褥,问你是不是出了很多汗。她靠近了,手贴上你的额头。你闻到土壤释放出的气息,经历漫长干旱后的土地,在落雨后散发的强烈的尘土的味道。

婷婷让你坐下,给你涂指甲油。你知道她也在尽力挽回这次旅行。此时你的心已经软了。过去没人给你涂过指甲油。你手背上的皮肤很黑,手指又粗。什么装饰到了你的手上都让人觉得好笑。你知道东施效颦,害怕变成那样,总是穿最简单、宽松的衣服。她给你梳麻花辫,在你的眼睛、嘴唇、指甲上涂颜色。镜子里的人不是你,她看上去美满。

阿芸,你第一次被好好打扮。小时候,你学人家留头发。奶奶不肯,她给你扎头时弄得很紧。你疼得厉害,求奶奶帮你拆掉。奶奶很生气,说弄了半天。她要做那么多活,还要给你绑头发。奶奶再说剃头,你就不反对了。记忆里你只梳过一次头,给你梳头的人不情愿、不快乐。你想妈妈。

你的妈妈给你寄过白裙子。裙子太小,套在你身上像被欺负了。表妹看到,问你要裙子。她说你穿得不好看,你不愿意。奶奶偷给了她,因为这件事,你和奶奶吵闹。那时,你觉得她不爱你。有几年,你们吵得厉害。你去网吧,整夜不回来。她坐在客厅等你。你记不起她的表情了,有时你觉得是冷酷的,有时又像看过她伤心的样子。奶奶说,你和你妈妈真像。你听出她的意思,认为她在讥讽。现在想来,她也可能是在担心。那时,你却只感到愤怒。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承受住你的怒火的。她静静地看着你,你害怕记起她下一刻的表情。你怕她的面皮颤动,怕她眼睛红肿。

你对母亲那么维护,其实记不清她。正因如此,她成为一个变量。你听到同学的妈妈谈论她,她说你妈妈以前是班上最好看的人。你见过妈妈穿旗袍的照片,原来这就是美。你抚摸她留下的衣服、手镯,积灰的化妆品仍旧散发香香的味道。她是你少有的可供骄傲的事。你编织听来的她的故事,听你说话的人露出笑容,你就感到快乐。

你父亲听过一次。在你回家的路上,你不知道他在你后面。回家后,他指责你虚荣。你没有说谎,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却转头走了。他总是如此,留下一两句粗暴的话。读高三的时候,父亲把从小为你买的教育基金全都取了出来。这是你出生时,他和你妈妈商量买的。考上大学,保险公司就会支付一笔钱。你父亲说,他不相信你能考上。他说话时用了方言里的脏话,听上去像他的决定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不懂他为什么是你的父亲。其实他对你的功课毫不了解。后来你知道了他想做生意,他说这是人生最后一次机会了。他失败过,不得不回到这个村子。年轻时他考上大学,所有人羡慕他,没人怀疑他未来的光明。后来却不得不回来。磕磕绊绊说家乡的话,他很久不说,口音都变了,像一个外乡人。你那时不懂,父亲早已不信读书这件事。他自己就是读书走出去的。读书没有让他过得比留在村里的人更好,甚至成为他和家乡之间的障碍,一个累赘。修理水电、浇水施肥,甚至钓鱼打鸟,在实实在在的劳动面前,你父亲从书上学来的经济学、管理学就像一个精心编制的骗局。你的成绩单不是他可托付的,反倒是他的恐惧,像提示无法摆脱的贫穷,像一个污点。

你奶奶把父亲的失败归咎到母亲身上。你体谅不到她话语里的苦涩,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这都是他自己造成的。父亲打你耳光,她只在一边看着,没有保护你。你问她父亲这样对吗?她只让你听话。你的问题不可理解。对她来说,事情已经结束了。你只要平安待在家里,以后找个人结婚就好。你知道她资助表妹上辅导班后,恨她对你没有期待。你其实想要她的称赞,却时时和她争吵。你不去想自己的做法,害怕发现一个事实:她是你仅有的,她却不只属于你。最后一次,她拔掉网线叫你走,你真的走了。

这不过是许多争吵中的一次。你等她找你回家,你想以此确认她的爱,却没料到往后十年再也没回去。从高中起你住在学校。毕业以后,在外面糊里糊涂过了几年,被生活折磨得没了脾气。你不懂过去自己对奶奶的怨恨,不懂为什么要确认她的爱。奶奶从来不用爱这样的字,她只会给你钱。每当她给你钱,你就感到难受。你讨厌她变老了,讨厌她掉了的牙齿,讨厌她瘦弱,讨厌她身上酸臭的味道,讨厌她得过白内障的眼球上残留的白色薄膜,讨厌她说话总是很大声,像在耗命一样。她耳朵不好,总是声嘶力竭。她说不出有意义、不俗套的话。她太老了,只知道给你钱。

你相信语言的爱。奶奶说不出,她模仿听到的爱的话语,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你那时毫不动容,耳朵对陈词滥调感到不耐烦。你记起上大学时,她给你买了一件军绿色的外套,有毛茸茸的帽子。她说看到路上的女孩穿这件衣服,很好看,于是想到了你。小时候你怨她从来不给你买新衣服。她原来记得这些事。可你却只是拒绝,你说你已经可以自己赚钱买东西了。她更老的时候,你开始过多地回忆和忏悔。你觉得一辈子都在为别人付出的奶奶很可怜。你用赚到的钱给她买鞋,奶奶不仅没有高兴,反倒生起气来。那双老北京牌子的绸缎布鞋,她一次也没穿过,随便丢在旧鞋和塑料拖鞋堆里。因为簇新,鞋子格格不入。你再去时,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像你拒绝她那样拒绝你。你不知道她怎么变成这样,像不能再接受快乐。她用瘦削凹陷的眼睛看你,你说出的温情的话在她的注视下变得软弱、虚伪。

……(未完)

目 录

2022-6

中篇小说

南方巴赫/ 005 郑小驴

脱险/061 孙 睿

蜜獾计划/083 申 剑

马赛曲/111 舟 卉

蜀道不难图/149 常小琥

短篇小说

缓慢降速器/030 于晓威

老蔺的江湖/050 南飞雁

散 文

地铁上也有生离死别/036 贾梦玮

盐/040 王剑冰

小说新干线

滴水全无(短篇)/180 张蔚欣

小青龙(短篇)/186 张蔚欣

嗝声高出半个音(创作谈)/198 张蔚欣

第二人称叙事与小说的垂直深度(评介)/199 贾想

大地之事

莫比乌斯月季园/097 陈丹燕

读与被读

《尤利西斯》的现代性/140 刘文飞

诗 歌

春山记/217 姚 辉

母亲和沙子/220 张晓雪

城市与雪/222 计 军

流水鱼樵/224 李 铣

雪落浦江/226 安 谅

星光集/228 格 风 陈马兴 江 耶 一江 张牧宇 孙大梅 张阿克 寒寒 林海蓓 蒋艳 黄芳 雷焕春 大九 董洪良 黑瞳 徐永春 手格 向隅 雪鸮

其 他

2022年《十月》1—6期总目录/238

艺 术

封 面 冬日暖阳[油画] 张义波

封 二 香实垂金图[油画] 刘向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兴 安

悦-读

2022-4《十月·长篇小说》|乔叶:宝水(选读①)

2022-5《十月》·中篇小说|杨映川:一千零二夜

2022-5《十月》·小说新干线|三三:巴黎来客

2022-5《十月》·短篇小说|赵志明:风和马和牛的故事

2022-5《十月》·小说新干线|三三:即兴戏剧

2022-5《十月》·短篇小说|王苏辛:传声筒(选读)

2022-4《十月》·中篇小说|孙频:天空之城(选读)

2022-4《十月》·大地之事|万方:乖呀乖(选读①)

2022-4《十月》·中篇小说|刘庆邦:花篮(选读)

2022-4《十月》·中篇小说|陶纯:杀死一个鬼子有多难(选读)

2022-4《十月》·短篇小说|冉正万:安魂(选读)

2022-2《十月》·中篇小说|孟小书:狩猎(选读)

2022-2《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小说|丁小宁:去海口

2022-3《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小说|杨渡: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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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2022-6《十月》·小说新干线|张蔚欣:滴水全无(W到你那里滴水流爆水的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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